那晚,學校操場,燈火通明宛若白天。田徑跑道旁鋁合金看台上,跟你約定好一天一部電影,100天後就是100部電影,於是放心讓你離開。你的背影緩慢消失在我視線後,我發了一則訊息給你室友,吩咐他留意你今晚的動向,就跟前幾次一樣。
起身走回系辦,一向習慣留下來加班的助教已經回家。我將桌上的筆電關機塞進背包,背包才上肩,手機就收到你室友傳來的照片和訊息。我立刻撥了電話給你。
「阿祥,冷靜,告訴老師你在哪裡。」
「老師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師生三年多來,你第一次這樣掛我電話。
我趕緊撥給系教官請他報警,然後重重地摔上系辦鐵門,直奔照片裡的那棟大樓。按下通往頂樓的電梯,我用急促語調喊來值班工讀生,請他找人上樓支援。
頂樓通往天台的鐵門是開的,我衝了上去,大聲呼叫你的名字。黯淡月光下,天台漆黑地教人害怕。我四處搜索,不見你人影。
此時校安人員提著手電筒趕來,我再定神看了一眼照片。你的位置或許沒有頂樓那麼高,於是我快步下到12樓,打開所有南向教室的門,希望能在哪個窗邊看到你。
11樓的幾間教室門鎖著,尋思你有可能反鎖在裡面,我又開始放聲喊著你名字。10樓、9樓,始終看不到我希望的畫面,我的心開始慌了。
接著,樓下就傳來一聲巨響。
阿嬤的柚子
阿祥,還記得三年前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暑假吧?
那天老師接到系辦電話,要我參加你的轉銜會議。那年系辦安排我作一乙的導師。系上的會議室裡,知道你和阿嬤一早就從花蓮坐了6個小時的火車來到台中,參加一個前後不到30分鐘的會議,又要原車回去花蓮。
老師問你,有沒有坐過高鐵,你搖搖頭。
於是,我用手機幫你們祖孫倆訂了高鐵票,開車送你們到高鐵站,最後運用老師多年趕高鐵的各項冷知識,成功地在最後一刻讓你們趕上車。你們到了台北後也順利地換到車票,你還傳LINE訊息開心跟我分享高鐵很酷。
一週後開學,我到火車站接你到學校宿舍。路上我問你一切可好,你提到兩天前在家前院跟你哥洗車時,不慎摧到油門,被機車拖行了十幾公尺重重摔在地上,把你的門牙給撞歪了。你說家裡附近的醫院沒法處理,只能先趕來台中開學,等周末放假回花蓮大醫院再看看。
沒有道理放著這裡的醫療資源不用,讓你拖回花蓮耽誤病情。安頓好你的行李後,我們找了一家學校特約的牙醫診所。資深醫生表示你的情況的確很麻煩,只有大醫院才有辦法處理。於是,老師撥了電話給你阿嬤,請她答應讓我帶你去榮總。
經過一兩個月的治療與回診,你的門牙總算是扳正回來了。
從那年起,連續四年的中秋節,老師都會收到阿嬤從花蓮寄來的一大箱柚子。每年的那個時候,我也都會打電話給阿嬤,謝謝她寄來的柚子,同時告訴她,你在這裡有我照顧,請她放心。
你大一那年的中秋、國慶連假沒回家,老師帶你和我兩個孩子去高美濕地騎單車、看夕陽,晚上到望高寮看國慶煙火。
你向心儀的女同學告白失敗,我把畢生失戀的療傷經驗傾囊相授。
你大三時找我當畢業專題的指導老師,我也總是聘你做我課堂的助教。
你學程式比別的同學都快,我當系主任後你更成了我的左右手。
我們曾經只花兩天就完成資訊專題競賽的參賽影片,也數度挑燈夜戰在研究室裡完成隔天一早就要上線使用的程式。
以一般大學師生關係的標準,老師不確定自己是否對你太過關注甚至到了溺愛的程度。
但我能確定的是,任何一位稍有知覺的老師在轉銜會議裡得知你那悲慘的身世與肢體的殘缺,都會和我一樣盡其所能地想彌補上天對你的虧欠。
耶和華,求你與我們同在
阿祥,你縱身一躍的那晚,救護車其實早早進到學校,只是你沒給他們架好安全氣墊的機會。聽說,當時圍觀的學生拍了影片傳到網上,你用老師最不願意見到的方式上了新聞版面。
你那晚縱身一躍之後,老師從九樓一路狂奔下樓,像趕高鐵似的在最後一刻跳上你的救護車。從學校到急診室的路上,既短促又漫長,老師空白的大腦尋思該怎麼向神禱告。
相似場景在一年多前,老師媽媽人在台北突然中風送加護病房。我從台中開車北上跟神禱告,原以為可以很瀟灑地求神讓媽媽好走,後來卻發現我完全沒有作好讓她離開的準備。上帝應允我最後的禱告讓媽媽留了下來,但她也半身癱瘓、中度失智。
所以現在,老師真不知道該如何為你禱告。
「耶和華啊,求你與我們同在。」
急救室冰冷的自動門打開,醫生告訴我急救無效。
他宣判你的死亡同時,也宣判了老師無期徒刑,無須審理、沒有緩刑、也不會有假釋。
從教官那得知噩耗,你的家人們從花蓮連夜開車趕來,過去三年一向以為你在學校一切平安順利的阿嬤,在清晨急診室的冰冷座椅上一見到我就哭著問:
「老師,為什麼祥祥不見了?」
我們兩人抱頭痛哭。
最後的晚餐
老師開始查覺你的異樣,是你大三暑假的尾聲。我請你幫忙系網頁的改版,你常常訊息未讀,讀了也過很久才回覆,這是過往三年從未有過的現象。
只是整個暑假以及開學頭一個月,老師全力投入系所評鑑和實地訪評的籌備,即使你把工讀單位從院辦改為系辦,忙碌的工作依舊讓老師疏遠了你。直到實地訪評前一週我收到校安通報,你跟諮商師透露輕生的念頭。
老師放下手邊工作把你找來,你說你對這個冷漠世界已無希望,我問你遇到甚麼樣的困難,你說隨便一個路人的眼神都會給你壓力。
老師不明白為何已經挺過年幼與青春期的你,會在羽翼漸豐的大學準畢業生時被自小的殘疾擊潰。這個世界或許不公平,但你已證明你有實力在殘酷現實中存活,為何還要執著在那些負面事物上。老師不明白究竟是甚麼樣的遭遇或痛處,讓你必須以這種極端方式來抗議世界的不公
老師只能與你約定每天跟我回報你遇到的美好,聚焦在你所擁有的事物上,或許可以把你從灰色沮喪絕望之中拉回來。你也算聽話,連續寫了五天,直到系所評鑑實地訪評前一天才中斷,你也許以為老師沒有心思理會你,其實比起系所評鑑,老師更加擔心你。
兩天的實地訪評著實燒腦,也考驗老師的體力與耐力。訪評落幕後我接著主持一場大一新生的演講,六點結束老師第一時間就撥電話給你,約你到老師家吃晚飯。
飯後你還跟我的孩子們一起玩牌,他們準備上床睡覺時,我們再到夜市買宵夜去中科看夜景。老師還問你要不要在我家過夜,甚至就先在老師家住一陣子,但你沒有答應。
那晚在中科眺望台中市的夜景,我們討論那部父親帶著兒子骨灰去朝聖的電影,最終你仍表示學校給你的輔導對你無效之後:
「那麼阿祥,請答應老師一件事,當你哪天真要付諸行動的時候,記得先花光你的積蓄,到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旅行一個月。」
「老師,只到台灣的離島可不可以?」
「不行,一定要是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
也許,當時老師不該對你這麼嚴苛。
下午的陳三五娘
「天色漸漸暗落來
烏雲汝是按佗來
這個熱天的下晡
煞來落著一陣的毛毛仔雨
踏著澹澹的街路
雨哪會變做這呢粗
雨水拍佇布棚頂
看戲的阿伯也煞走無
下晡的陳三五娘
看戲的人攏無
看戲的人攏無
鑼鼓聲聲聲塊慶團圓
台腳無一聲好
台頂是攏全雨」
阿祥,老師現在才知道,只有親自踏上跟你相同的返鄉之路,才能體會你無以言喻的痛苦。只是老師無法預料,生平第一次買從台中到花蓮的火車票,竟會是為了參加你的告別式。
阿祥,你可知道?你的縱身一躍,並沒有讓那些你最在意的人感到一絲惋惜。在你走後,他們之中沒一個願意重覆你的漫漫歸鄉路,到後山參加你一大清早的畢業典禮。
你在短促20幾年的人生舞台上賣力演出,台下觀眾始終寥寥可數。接著一場突如其來的莫名雨,讓所剩無幾的觀眾一哄而散。
阿祥,你可知道?你的縱身一躍,也許結束了你無以名之的痛苦,但它卻以不著痕跡的方式,留給你認為無法了解你、也幫不了你,卻真正愛你、為弭補你自小悲慘的身世、含辛茹苦把你帶大的阿嬤。
同時,那痛苦也留給了那個,曾經以為能靠一己之力挽回你生命的老師。
(To be continued)
「這次你是真的要離開我
你的眼淚流成了深沉的江河
把我破碎的心無情的淹沒
你微弱的生命正在毀滅邊緣
這次你是真的要離開我
留給我的將會是一身的遺憾
今晚我是一個悲傷的過客
冰冷的感覺在我身邊蔓延
如果能夠讓我再愛你一遍
我要讓傷心的海水流完
將你的痛苦停泊靠岸
如果能夠讓我再愛你一遍
我要把太陽從空中攔截
讓你的生命沒有黑夜」